自那天晚上之後,李瑾隔了好幾天才又去拜訪林美玲,實質意義上的回到這扇鐵門前,她感覺心情比起從前明朗了許多,也許是終於能抬起頭來看著這個地方了,她熟悉這口巷子一如她熟悉這個社區,總的來說佔了她的大半輩子,到處都是她和何立云的影子。

 

  向林硯坦承這一切確實是件大事,畢竟她已經藏著這些事情太久了,那晚她哭得難過,林硯一句話都沒說,他們只是坐在那兒,度過了安靜的十分鐘。李瑾感覺很舒服,是因為林硯的反應,也是因為終於承認了自己的心情,儘管她一時半刻還無法完全放下,不管是愧疚還是遺憾,亦或是何立云的死,然而她感覺自己正在前行了。

 

  李瑾站在鐵門前,手才正打算按下門鈴,身前的門就接著剛好打開來了。林美玲抬起頭,顯然對李瑾的造訪感到意外,因而露出了驚訝的眼神。

 

  「小瑾怎麼來了啊?」林美玲說,一邊調整了背包在肩上的位置。

 

  「我、就想來看看美玲阿姨妳。」李瑾站直了身體,撓了撓臉頰,有些彆扭地說。

 

  「哎行了,我還可以。」林美玲挽起了笑容,李瑾可以看見她消瘦的臉頰上被扯出一條淺淺的皺紋。

 

  林美玲看起來仍然很消瘦,然而血色回復了不少,李瑾因此稍微安心了下來,神情忍不住也跟著溫柔起來了。

 

  「我要上麵店去,妳還有什麼事嗎?」林美玲說,她把鑰匙從包包裡拿了出來,作勢要把大門鎖上。

 

  李瑾站在門口,視線穿過了門縫之間,可以看見裡頭仍然和一個禮拜之前她來的時候一樣,甚至跟她記憶裡何立云的家一模一樣,所以她知道往裡頭走去,正對著大門口、底部的那間房間就是何立云的房間。

 

  也許是一種突如其來的衝動,在林美玲關上門之前,李瑾忽地說:「我可以看看小云的房間嗎?」

 

  這話一出,林美玲持鑰匙的手立刻止住了,她轉過頭,看著李瑾的表情有點猶豫。

 

  李瑾沒有說話,她看著林美玲,沒有懇求、沒有解釋,彷彿那就是她的所有了。

 

  林美玲想了一會,「妳確定嗎?」

 

  妳確定嗎?

 

  李瑾其實並不確定,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看看那個房間,然而她仍然點了頭,在她猶豫太多之前。林美玲看著她認真的表情,接著露出了一個笑容,那樣子說不上是絕對的釋然,但是十分欣慰。

 

  林美玲把鑰匙放到了李瑾的手上,「走之前幫我把門鎖上,鑰匙再拿來店裡給我就好。」

 

  然後林美玲就走了,留下李瑾在這道鐵門之前。李瑾看著林美玲的背影逐漸遠去,這才慢慢地踏進門內。

 

  屋內沒有開燈,只有些許的日光自玻璃窗外洩入,李瑾摸著牆和桌子,溫吞地走到了何立云的房門前。

 

  她已經很久沒有站在這了,四年?五年?也許更久,久到讓李瑾都不得不緊張了起來。

 

  李瑾推開了房門,房間的地上已經積了一些灰了,窗簾垂在玻璃前,死死地守著不讓外頭的陽光進入,整個房裡因而看起來有些陰暗,她於是伸手把窗簾拉了開來,這才又明亮了些。

 

  房間的擺設和記憶中的樣子不太一樣,床和書桌的位置都換了,以前老堆放在地上的書也不見了,它們被整齊地置放在書架上,看起來煞有其事地。李瑾站在窗前看了許久,然後才慢慢挪動了腳步,接著坐在床鋪上。

 

  這個房間還有一點何立云的味道。

 

  李瑾仰著頭,從天花板環顧到門口,她是真的想念了,不管是這個地方,還是泛黃的過往。時間終究將她推到了這兒,她立足於回憶與現實之前,有的時候也要忍不住像這樣感慨起來。

 

  桌上的那本國語辭典甚至是她借給何立云的,然而何立云卻老忘了還給她,久而久之她也就忘了。李瑾走到書桌前,動作甚是緩慢地翻開了一些,這書還是一樣新,就像沒人讀過一樣。

 

  李瑾不禁覺得有些好笑,她看了看整個書桌,抽屜開了一個小縫,不曉得是不是何立云忘了關上。她抓著抽屜,本想將它關上,卻意外地注意到了裡頭的東西。

 

  李瑾把抽屜拉了開來,裡面躺著的全是信件,粗略地看約有十幾封,每封信的收件人和地址都寫著李瑾和她在美國的租屋地址,信的郵票甚至都貼好了,但是卻沒有被蓋上章。

 

  這些信一直都沒寄出去,只是一直躺在這。

 

  李瑾拆了信,一封一封的,裡頭全都是何立云的寫的字,從字跡和說話的語氣就能知道,寫著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從天氣轉涼了寫到襪子破了一個洞,李瑾幾乎可以想像何立云說這些話的語氣,就和從前一樣,傻呼呼的,可是十分認真。

 

  李瑾坐了下來,花了一些時間把它們全都讀完。最後一封信被放在抽屜的最深處,裡頭沒寫太多,諸如前幾封的日常問候也都沒有,乾淨的信紙上只寫了幾句話。

 

  「自妳離開後,我連續過了好幾個冬天,現在怎麼樣也數不清了。」

 

  李瑾捏著信,感覺意識忽然輕飄飄了起來,她穿過了牆,用盡所有力氣往外一路奔去。也許她潛意識的某個部分知道,外頭那兒有何立云在,她必須趕去。所以她才又回到了那裡,時間停滯而斜陽燦爛的那個傍晚,她們一塊站在河堤上。

 

  然後何立云回過了頭,那一瞬間彷彿就要成為永恆了,李瑾想。

 

  「妳過得還好嗎?」何立云說,語氣沒有一絲謹慎,就像在問一件再輕鬆不過的一件事。「美國一定很大吧,好難想像。」

 

  然而這一頭的李瑾卻不比何立云自然,她看著何立云,試著想要給出一個很好的答案,但在艱澀的思考過後,她還是老實地說了:「很困難。」

 

  何立云看著她,表情有些意外,然後她湊了過來,伸手想碰碰李瑾的肩膀。

 

  「噢小瑾……」

 

  「我過得很痛苦,真的很痛苦,但我一直都沒有發現,直到……」

 

  李瑾抬起頭,見何立云就在對面,後頭的話也說不下去了。何立云笑了下,像是有所意會,她拍了拍李瑾的肩膀,語氣輕柔地說:「妳知道,人生有時候就是這樣。」

 

  「哪樣?」李瑾有氣無力地說。

 

  「就是……很痛苦,或是很難過。」何立云垂下眼,嘴邊擱著一抹笑意。「因為錯過一些事或一些人,或是做錯什麼,人生就會變得很困難,遺憾又總是很重。」

 

  「但妳知道,其實真的沒有什麼是過不去的,就好像我爸媽離婚的那年,我以為我會死掉。」

 

  何立云笑了笑,說:「因為心真的好痛。」

 

  李瑾看著她,眉頭緊鎖著,樣子看上去很難過。何立云伸過手拉住了李瑾,她捏著李瑾的手掌,又接著說:「但我遇見了妳,妳讓我去妳家吃飯、教我念書、讓我跟妳在一塊,妳知道,那對小時候的我來說就夠了,我從來沒跟妳說過,但是謝謝,真的謝謝。」

 

  「可是我老是太貪心,一直還想要更多,所以、啊——」

 

  何立云咬著唇,艱辛地想把句子完成,她的眉毛垂了下來,看起來就像要哭了一樣。李瑾也紅了眼眶,她們緊緊握著彼此的手,力道大得讓兩個人都激動了起來。

 

  「小瑾啊,對不起、真的對不起,讓妳這麼痛苦,我真的很抱歉……」

 

  李瑾擺了擺頭,甚是哽咽地說:「沒啊,不是妳的錯,是我逃走了,是我對不起妳。」

 

  真的把這句話說出來後,李瑾感覺自己長久以來那種被人緊緊勒著脖子的窒息感終於得到了釋放,她好想哭,眼淚幾乎都要流出來了,就連握著何立云的手都止不住顫抖。

 

  何立云抹了一把臉,吸了吸鼻子,然後傻傻地笑了一聲。「沒了妳之後,我一直覺得自己像在冬眠,這一路好漫長。」

 

  何立云伸手捧住了李瑾的臉,接著用拇指輕輕地劃過她的眼臉,表情既是認真又是溫柔。

 

  「現在終於又能看到妳了。」

 

  李瑾笑了出來,一顆斗大的眼淚自她的眼角滑下,碰著了她們的手,於是散了開來幻化成思念。她碰了碰何立云捧著她臉頰的那隻手,一舉一動之間全是眷戀。

 

  「妳要繼續照顧好自己,跟以前一樣。人生沒有什麼坎是過不了的,妳只是需要一點時間,再痛的傷口……最後都會變成一道淺淺的疤痕。」

 

  何立云把手慢慢地抽了開來,李瑾看著她在前頭越走越遠,直到遠到她在也追不上時,何立云這才又轉過頭來。

 

  李瑾知道她要說什麼,所以她沒有追。何立云在那兒揮了揮手,樣子甚是瀟灑。

 

  然後她說:「我要走了。」

 

  李瑾自一陣恍惚中又再回過神來,她捏著那封信,和上頭短短的三行字。那是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時空,李瑾曉得,若真有託夢,那麼何立云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便真是道別了。

 

  那樣子甚是灑脫,李瑾怕是一輩子都做不到像何立云那樣,我要走了四字說得輕鬆,在她們之間的意義卻極其慎重。

 

  那個午後李瑾自個哭了許久,淚水燙得她一身的激動,把一下午的炙熱全都融化在這房間裡。

 

  可是人生沒有什麼是過不去的,李瑾想,她要相信這點,她必須如此相信,因為未來還有很長要走,而她再也沒了何立云。

 

  人死後再不能從頭,李瑾花了許久才明白,愛的型態有千千百百種,她們或聚或離,卻始終在愛裡,從十一歲相遇的那個夏天,直至二十二死亡的瞬間,彼此依附一直到終能理解了情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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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暉Hu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