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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從二年級的教室到達體育館約要穿越半個梟谷學園,赤葦平日便是沿著這條曲折的走廊走至排球社的社辦。
 
三月已至,基本上已經可以和冬天正式告別,取而代之的便是春暖花開。赤葦不太告訴別人,他喜歡體育館外的那棵櫻花樹,不是隨便一棵普通的櫻花樹,就是體育館外的那棵。高一入社的那年,曾有一日,他蹬著腳步正要走進體育館,經過那棵樹下時,體育館內卻飛出一顆排球擊中他正上方的樹枝與花叢,霎時間那櫻花有如驟雨一般,登時降落在赤葦京治的身上,蓋得他全身都是花瓣。
 
體育館內跑出了一個人來撿球,慌張地問赤葦有沒有受傷,然後又說了抱歉,聒噪地說東說西,最後終於想起來自己並不認識這個無辜受花雨攻擊的人,於是才問了他的名字。那是赤葦第一次聽見那個人叫自己的名字,他把赤葦京治這四個字放進嘴裡,踏實且清晰地說出了口:「好,赤葦京治,我記住了。」
 
那天,他知道了那個人的名字叫做木兔光太郎。
 
木兔一直都待赤葦不薄,雖說他個性粗枝大葉,愛鬧脾氣,總是隨心所欲,真要說的話,也許缺點比可靠的地方還要多上許多。但是木兔就是對他很好,這樣的好未嘗是指他對他有任何特別之處,仔細想來,也許那就是木兔的個性,他雖任性,可是生性善良。一直以來,赤葦沒有少替他操心過,可是他知道像木兔那樣的人,必然不會傷害身邊的人。
 
赤葦總是可以知道,木兔十分看重他,這讓他不知怎地感覺很安心。
 
有一年冬天他得了嚴重的感冒,在不察身體狀況的情況下,他就和平日一樣下課後參加了練習,卻在途中昏了過去。
意識矇矓之間,他感覺自己被人扛了起來,身邊有許多聲音,卻是模糊不清。赤葦稍稍睜開了眼,在一片模糊的視線中,他看見了那顆熟悉的後腦。
 
啊——赤葦緩慢地想著——原來是木兔學長啊。
他靠在木兔的背上,隱隱約約地聽見了一連串急促的心跳聲,在一片混亂且紊雜的聲響之中,赤葦也辨識不清那究竟是自己的心跳還是木兔學長的。
 
後來他醒過來才知道,那天木兔揹著他一路直奔至保健室,路上驚動了許多人,包括各處室的老師及那些不認識的學生們。
也許便是那日,那個平凡無奇的傍晚裡,木兔用他的方式在赤葦的心裡留下了一個微妙的印象,粗心、直率、沒有邏輯,可是值得依靠,而且很溫柔。
 
 
 
二、
 
 
赤葦並沒有去畢業典禮。
 
他從二年級的教室沿著那條曲折的走廊,走得緩慢,像是要把每一步都刻在地上。體育館內空無一人,赤葦在角落撿到了一顆排球,若無其事地對著牆托起球來。
他想,畢業真是個奇妙的過程,人在特定的時刻內度過了四、五個小時,突然間就被迫要成為大人,這個社會對他們來說真是太嚴苛了。
木兔學長以後會做什麼呢?若要安安穩穩地進入社會,會不會從此變成一個平凡的上班族呢?赤葦一邊想像著,球卻從指尖滑了開來,沿著重力掉至腳邊,一路滾向了體育館的門口。
 
球一路滾下了階梯,停在那棵樹的旁邊,赤葦盯著那顆球,突然間就愣在那了。
他發怔了一會,直到一陣風吹過帶下許多花瓣,使他突然很好奇樹上的風景會是怎麼樣。
 
赤葦想了想,並沒有猶豫很久,便上前抱著樹幹嘗試著要爬上去。他努力地用腳將自己向上蹬去,三番兩次都沒成功,好不容易終於抓著了上端的樹枝,左腳卻一滑,霎時間失去了支點,讓他整個人又從半空中摔了下來,這一下力道之大,震下了一大堆櫻花,霎時間漫天的花瓣散了開來,掉落在他的頭上、肩上、受傷的膝蓋和手上。
 
赤葦坐在地上,低頭瞧了瞧,他的手掌因為磨破皮而滲出了血,膝蓋因為碰撞而微微發紅著,想是過不久就會瘀青了。
他吐了一口氣,不輕不重,就像在說自己傻。
 
典禮結束後,眾多的人潮開始從校園內各個角落散了開來,赤葦可以聽見那些喧譁的聲音隔著一片天空仍不失快樂,他們各自用不同的口吻、不同的心情,說著一樣的話:畢業快樂!
在一片愉悅的氛圍之中,唯一不討喜的是雨正要落下,察覺到雨點的那些人們,在操場上、校門口紛紛打起傘來。大雨之中,不同顏色的傘面疊在一塊,在遠方各自化作一個點,有如花叢一般。
 
在萬眾花叢之中,一個人撐著傘正往這走來,赤葦定睛一看,那正是木兔,他撐著一把粉色的傘,徐徐地穿越操場,向著他走來。他們曾笑話過那把傘,因其顏色太過溫柔,由木兔來拿,帶著一種怪異的俗氣。他們說那把傘不合他這一身的傻,他卻一本正經地說了:「可是我很溫柔。」
 
木兔終於看見了赤葦,他朝著赤葦揮了揮手,接著小跑步跑了過來。
他把半邊傘湊到赤葦的頭上,另隻手插著口袋,笑著問:「赤葦為什麼坐在地上?」
 
雨打濕了土地,和滿地的花瓣,空氣變得好重,重得赤葦要抬起眼皮都嫌得吃力。他看見木兔的胸前別著花,紅色的布料上用金邊燙著幾個字,清晰有力地說著:畢業生。
 
「木兔學長怎麼在這?」
「典禮結束啦,想來看看體育館,結果看到你坐在地上。」木兔咧開了嘴笑著,甚是好奇地說:「在玩什麼遊戲嗎?」
 
赤葦看著他,逕自從地上站了起來,他拍了拍褲子上的灰,並沒有回答木兔的問題,而是說:「恭喜畢業,木兔學長。」
木兔撓了撓腦,像是要笑,卻難得地露出了個難為情的表情:「聽著有點奇怪。」
 
「赤葦你沒有來典禮對吧?」
「嗯。」
「為什麼不來?我有領獎哦。」
「什麼獎?」
「全勤獎。」
 
見木兔挺起胸脯,一臉得意的模樣,赤葦不由得笑了出來。那是一個很真心的笑,彷彿赤葦是真的全心全意地為了他的全勤而開心著。
赤葦微微地勾起嘴角,平穩地說著:「木兔學長真是厲害。」
 
「嘿嘿嘿!赤葦啊,在我走之前再陪我練——」
 
木兔的話在中途猛地打住了,他垂著視線,看見了赤葦紅腫的膝蓋和手掌。這一眼嚇得木兔忍不住大聲驚呼:「你的手怎麼在流血!該不會是剛才從樹上摔下來吧!」
 
赤葦沒有任何表情,但因為剛好被說中了,眼神難得有些心虛。
木兔學長的直覺總是在這種時候出奇地準——赤葦一面想著,同時一面讓木兔抓起了自己的手腕。木兔很是小心地檢視著這些傷口,彷彿在對待一件珍貴的物件,他看了看,說:「不行,去保健室吧。」
 
赤葦收回了手,「不用了。」
「都受傷了!怎麼能不處理?」
「不用了。」
「但是——」
「也不是什麼大傷口。」赤葦說:「……總會好的。」
 
其實赤葦也不明白,為何要如此固執不去處理,到保健室的路並不遠,穿越了操場就能到達,走這一趟也許用不到幾分鐘,但他就是不想聽話。
他說不上現在心裡頭這詭譎的情緒是什麼,胡亂地在他的心裡頭恣意搗亂,讓他幾乎無法思考。現在的他只想待在這裡,也許一直等到這雨停。
 
木兔看著他,樣子有點氣惱,他見此刻是說不動赤葦了,忍不住說:「赤葦有時候真的很像老頭子!」
 
他把那把粉色的傘塞進了赤葦的懷裡,舉者臂膀就要跑進雨裡,赤葦拉住了他,問:「木兔學長要去哪裡?」
 
「我去拿急救箱,你在這裡等我。」
赤葦怔了征,嘴巴一開一合,卻不知所云地吐出了一句:「為什麼?」
 
這一聲為什麼,赤葦想問的有許多,為什麼要對他這麼好,為什麼要再回來,為什麼不直接離開就好了?
為什麼事已至此,還要再來擾亂他的心?
 
「哪有什麼為什麼?」木兔說,同時不解地扯了扯嘴角。他伸出了手,像是要拍赤葦的頭,卻蓋住了他的眼額,赤葦看不見木兔轉身跑進雨之前的表情,只聽見他說了一句:「等我回來。」
 
接著他便跑進了雨中。
 
赤葦睜著眼,見木兔的背影逐漸遠去,他的胸花掉在地上,被雨打得濕透,金色的字浸在雨水之中,看起來很是黯淡。赤葦撐著傘走了過去,把那朵胸花撿起,用自己的衣服擦了擦。
 
他看著木兔的身影,小聲地叫喚了他的名字:「木兔學長。」
 
不曉得是不是有所感知,木兔轉過身來看了他一眼,這一眼並無太多意義,彷彿只是為了此刻,他看著赤葦,赤葦也看著他。
視線短暫交會的這個瞬間,赤葦感覺心裡頭所有複雜的感覺登時化作這傾盆大雨,自他的心口就要滿溢而出。所有的景仰,混雜著憧憬,推擠著他向前來到這裡,打溼了這土地、這棵樹、這散滿了一地的花瓣,還有他。
 
他看著那張熟悉的臉,輕聲地說了這麼一句,就這麼一句,卻彷彿用盡了他的所有心力。
他說,「我喜歡你。」
 
好喜歡你。
心臟快爆炸了,好喜歡。
 
木兔沒聽見他說什麼,只是揮了揮手臂,又再次叮嚀:「不要亂跑噢,赤葦!」
說完,木兔又繼續往遠處跑去,赤葦見他的身影逐漸遠去,直至化作花叢內的一個點,最後隱沒在大雨之中,再也看不見為止。
 
赤葦蹲了下來,手裡還舉著那把粉色的傘。
 
雨一直下,有如末日一般。
 
然後他難為情地哭了起來,為了此刻他再也無法欺騙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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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暉Hu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