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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赤葦將一整疊文件自懷中放下,他一邊把即將滑下鼻樑的眼鏡推回原處,一邊瞇著眼將不同的文件分別歸類。眼鏡還是一直滑下,他又三番兩次地推了好幾次,最後一陣心煩,乾脆地把眼鏡拿了下來。
 
  對面的同事探出了半顆頭,他的眼神黯淡,面容憔悴,自辦公桌對面吐出了一連串無力的字句:「赤葦……要吃晚飯嗎……我順便買杯咖啡……」
 
  赤葦揉了下眼睛,邊打呵欠,邊說:「不了,晚點要和別人去吃飯。您辛苦了。」
 
  對面的同事趴在辦公桌上,皺著臉,幾近哀怨地望著他,說:「欸——真好——是女友啊——赤葦叛徒——」
 
  「什麼什麼?赤葦有女朋友?」
  「嗚哇、真假!從來沒聽說過!」
  「赤葦你個叛徒啊!我上個月才剛失戀啊!」
  「欸什麼哈哈哈——你竟然分手啦——」
 
  結果沒想到,這話一出,那些對關鍵字感興趣的人們都聚了過來,他們靠在辦公桌的附近,一個個都露出了好奇的神色。這一個月來,幾乎所有部門都因為年末書展的事而焦頭爛額,為了擺脫這種苦悶的氣氛,現在的他們很顯然地需要的是一些有趣的八卦。
 
  「不是……只是高中社團裡的前輩。」赤葦看了眼手錶,一邊收拾著背包,一邊糾正著他們口中的『女友』。
  「哎、社團呀,赤葦高中什麼社團的呀?」
  「排球社。」
  「欸!赤葦打排球嗎!」
 
  同事一個個笑出來了,他們邊說著他們認知中的排球社,一邊說著無法把赤葦和排球聯想在一塊,他們越聊越遠,最後高中時代的各種事都被翻出來說了。其中一個同事笑了笑,又把話題拉回了赤葦身上:「不過話說回來,真的很難想像啊,赤葦竟然是排球社什麼的,明明感覺比較像是文學社之類的啊。」
 
  「對、對,赤葦在場上用力跑起來什麼的……嗚哇,無法想像。」
  「赤葦跟周刊少年的組合也很難想像啊(笑)」
  「話說宇內老師以前好像也是排球社來著?」
  「什麼!好想看啊!啊話說、老師這個月的稿子……」
  「但不覺得體育社團很熱血嗎?怎麼說,嗯——」
  「就是感覺很忠心對吧?」
  「啊啊、對呢,就是那種感覺,眼裡只有團隊與勝利啊,哈哈哈。」
 
  在大家七嘴八舌聊成一塊的同時,赤葦的口袋傳來了震動的聲音,他把手機拿了出來,用拇指流利地滑開了鎖定的畫面,手機螢幕上聊天室內的訊息在他的眼皮下有如雨後春筍一般一個接著一個地跳了出來:
 
  赤葦!!!!!!
  我到了
  哇氣派的公司!!
  欸不對
  是這個嗎?
  大門在哪啊
  啊
  好像走錯了
  是這個吧
  嘿嘿嘿
  欸?
  好像不是
  我在哪啊?
  赤葦QQ!!!!
 
  對方傳了一張圖片過來,是在他公司附近的一條路口拍的,鏡頭的右下角還有拍攝者的半截手指。赤葦敲了敲鍵盤,只回了一句:請不要動,我現在過去。
 
  他站起身,隨意地收拾了下桌面,和同事們打過招呼後,便往照片的位置趕了過去。
 
 
 
  二、
 
 
  他今天和木兔學長約好了要吃飯。
 
  還要再過一條馬路才能到達照片裡的那個地方,但赤葦已經看見木兔了,他正坐在路邊,一動也不動的,剛才赤葦叫他不要動,他就真的動也沒動過。木兔沒看見赤葦就在對面,這還在四處東張西望,他把手腳收得好好的,就像是一個等待人接送的孩子。
 
  赤葦看著那樣的木兔,不由得扯了扯嘴角,那是一個不經意的笑,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到。
 
  綠燈了,赤葦越過這條馬路,出了點聲好讓對方注意到自己:「木兔學長。」
 
  木兔見他走來,激動地跳了起來。他咧開了嘴,笑得極其燦爛,很是大聲地叫了聲:「赤葦!我快餓死了!」
 
  「辛苦了,還讓你專程跑這一趟,抱歉。」赤葦幾乎是沒有意識地道歉,不過他語氣平淡,一般來說也聽不出什麼歉意。但木兔毫不介意,或者根本沒注意到,他滿腦子只想著等會要吃些什麼,啊,剛才經過好像有一間蓋飯挺不錯的!
 
  雖然赤葦已經訂好餐廳了,但是木兔堅持說他想要吃剛才經過的那間蓋飯,赤葦並沒有拒絕,長久以來的遷就似乎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這樣的習慣也被他帶到了職場中,也有可能只是他不走運吧,他負責的作家總有一堆藉口可以不交稿,赤葦為了各種大小事而忙東忙西的,這都快三十了,他才驚人地意識到大人真是不得了的生物,賺錢果真是一件辛苦的事。
 
  木兔聒噪地說著過去幾個月發生的事,說他怎麼習得新技能,說他和日向做了什麼白癡的事,奧運真好玩,大家都很強,赤葦你有來看嗎?
 
  赤葦點點頭,他就隱身在幾千幾百萬的人群之中,於場上往下望去,想必他就如沙粒一般地渺小。木兔睜著大眼,一臉得意,就像在等著什麼,赤葦見狀,只好趕緊補充說:「比賽很精彩,木兔學長在第二局末的小直線讓人印象深刻,太厲害了。」
 
  「嘿——嘿——嘿!」木兔挺起胸脯,很是驕傲,嘴角還黏著飯粒。
 
 
 
  三、
 
 
  吃完飯後,他們又去附近的商店街晃了晃,好幫助飯後的消化,木兔在那裡買了一隻貓頭鷹的玩偶,赤葦不太明白他為什麼要買一個與自己相似的生物。
  接著,他們又一路散步至附近的河堤,赤葦想起他們在梟谷的訓練中曾經在這裡慢跑過,好多年了,他其實記得也不是很清楚,回憶像是罩著一層薄霧,模模糊糊的。
 
  一旁的木兔托著下巴,面露認真的神色說著:「總感覺好像可以在這裡跑步啊。」
  赤葦阻止了他,他說:「請不要這樣,肚子會壞掉的。」
 
  然後木兔又開始說起話來了,他滔滔不絕地說著隊上的事,一旁的赤葦邊走邊聽著。他們一直都像這樣,從前在梟谷也是,木兔喜歡講,赤葦也願意聽。
  木兔說,他最近發現日向和影山好像很常吵架,但他老是不知道他們在吵些什麼。岩泉做起訓練師可真是一點都不馬虎,宮侑那傢伙都不分他吃飯糰,牛若最近學會了發貼圖,佐久早常離他們很遠,是物理上的很遠——說來說去,也許是說到了心口上,木兔的結論是:好想赤葦你啊。
 
  赤葦怔了怔,隨後撇開了視線。他還在思考著該說些什麼,或者不該說些什麼,這之中也許根本用不到一秒的時間,他便又若無其事地道:「說起來今天同事說沒辦法把我跟排球做聯想呢。」
 
  「怎麼會呢?」木兔說:「赤葦就是打排球的人啊。」
 
  「那是因為木兔學長就是在排球社認識我的。」
  「唔,但我覺得……就算不是在排球社認識……也還是會覺得赤葦你是打排球的人……」
 
  木兔捏著腦袋,表情十分猙獰,他現在正在努力想像著自己如果在排球社以外的地方與赤葦相遇會是怎麼樣的情況,但怎麼想,腦袋都是赤葦穿著球衣的樣子,木兔想起了球場上的他們,想起赤葦漂亮的托球,以及被汗水打溼的梟谷體育館,於是他想了想,說:「再一起打排球吧,赤葦。」
 
  赤葦聞言,也不曉得是不是被這突如其來的結論打到,逗得他忍不住笑了出來。赤葦這一陣發笑,倒是讓木兔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好一會兒過去,赤葦這才說:「都多少年了,木兔學長已經是進過國家隊的人了,我早就已經追不上你了。」
 
  聽見這話,木兔神情正色了幾分,他手環著胸,一副理直氣壯地糾正著赤葦的話:「場子就這麼大,哪有什麼追不追得上,你跑得再慢也都還看得到我啊!」
 
  赤葦想了想,想說些什麼,卻一陣語塞,他鮮少會有像這樣不曉得該說些什麼的時候,所以他只是低下頭,假裝沒看見對方眼裡的理所當然。
 
  不曉得是不是感慨,赤葦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句:「最近,我很常懷念當學生的時候。」
 
  「噢、是因為工作很辛苦嗎?」木兔說,接著像是想到了什麼驚人的可能,於是倒退了一步,說:「還是說……赤葦只喜歡念書?」
 
  「不是,我想只是、很懷念全神貫注在一件事的感覺吧,那叫什麼,忠心嗎?」赤葦手插著口袋,笑著說:「學生時代總是比較單純,只用想著一件事,我其實是羨慕那個年紀的執著,現在仔細想想,也許……」
 
  赤葦頓了頓,未完的句子梗在他的喉間,他想了下,還是說完了那些剩下的話:「也許……我就是喜歡追逐著一件事的感覺吧。」
 
  木兔看著赤葦,作勢認真地思考了一會,最後說:「嗯……那赤葦現在來追著我跑吧?」
  「為什麼結論是這個?」
  「我要跑囉,一、二——」
  「我不要。」
  「三!」
 
  先別說木兔竟能如此任性的做下決定,而且真的數到三之後還真的頭也不回地就跑走了。
 
  狹長的河堤上,路燈微弱地照著,若非這微弱的光線,木兔簡直就像要直奔進夜色裡。
  赤葦很想放著他不管,反正他是追不上的,他總是追不上木兔學長,不管是以前,亦或是現在。
 
  年少時的執著很是動人,但他現在已經看清這一點了,如今回首遙望,只覺當時一心一意的渴求恍如夢一般。赤葦想,也許那就是那個年紀的孩子所帶的特質,他們是自私的,燦爛年華裡的一路狂奔,其實並非為了勝利或團隊,那樣太偉大了。
 
  赤葦從不覺得排球於他是一件隆重的事,當然,他投注在排球中的真心未曾有一分虛假,他喜歡排球,也喜歡比賽,只是他並不是總懷抱著什麼壯烈的意志,他年少時的所有的遷就與跳躍,其實只為成全他那如沙粒般渺小的青春。
 
  看著逐漸遠去的木兔,赤葦的心不由得躁動了起來,他心裡頭有些氣惱,為什麼這人總是像這樣這麼任性?一面想著,腳卻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他於是又開始氣自己下意識的遷就,然而越跑,心臟傳出的聲響便越是巨大,跑著跑著,似乎也忘了自己究竟在氣些什麼。
 
  木兔在前,簡直像是一個太飄渺的存在,赤葦望著他的背影,恍惚地想著,久違了,這種呼吸不到氧氣的感覺,腦袋簡直就要停止運轉了。
 
  他其實一直都是像這樣盯著這背影的,無論是什麼時候。
 
  木兔轉過頭來,像是為了要確認赤葦的存在,他眼神帶笑,咧開了嘴,完全不像是一個已經進入社會的大人。這一瞬間,赤葦彷彿回到了年少,那個他所稱羨,卻一輩子都回不去的年紀。
 
  赤葦的胸膛激動的上下起伏著,他感覺自己還未消化完的肚子疼了起來,可是他停不下來,只要木兔還在跑著,他就不願意停下來。
 
  他曾經就像這樣,眼裡只有一個人,全心全意地仰慕著他,為了他,不惜耗盡心力,只為這一路狂奔得來的凝視。
 
  「木兔學長。」赤葦邊跑,邊模糊不清地叫喚了前面那人的名字。前方的木兔稍稍側過頭,只回了個單音節:「嗯?」
 
  「我……」
  「什麼?」木兔回過頭來,看著赤葦,露出了疑惑的眼神。
 
  「我曾經眼裡只有你。」
 
  赤葦慢慢地停了下來,他就站在那,面上沒有任何表情,語氣平淡,一如他平常的模樣。
 
  說是曾經,便代表著現今於他已然不再隆重,現在的他也許只是懷念,
  可是赤葦總是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懷念當一個學生時的天真爛漫,還是懷念眼裡總看得見木兔的日子。
 
  木兔見赤葦停下,於是也停止了跑步,他緩緩地走到了赤葦的面前,難得地沉默了一會,像是在想些什麼,最後說:「現在沒有了嗎?」
 
  赤葦偏著頭想了下,其實他自己也不明白,於是模糊地說:「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因為從前的他一直都不求任何回報,也不奢望前方的人能夠回過頭來,但隨著年紀增長,便越貪心,好像這樣的注視已然不能夠滿足他了,他感覺心裡頭有一塊正高聲地呼喊著,渴望著被發現。但這樣是可以的嗎?他可以這麼貪心嗎?
 
  赤葦低著頭,說:「木兔學長,我——」
  「看著我吧。」
 
  赤葦抬起臉來,見木兔撓了撓臉。他鮮少看到這樣的木兔,眼神游移,好像對自己的話不太確定。
  但木兔仍然說了,不帶一絲懷疑的堅定,他說:「看著我吧,赤葦。」
 
  「因為好像,只有在被赤葦你注視的時候,我……才有意義啊。」
 
  赤葦怔了怔,沒有料想到此話會由木兔來說出,簡直就像在做夢一樣。他猛地抓住木兔,左思右想著該說些什麼,卻總是在欲說出口時梗在喉間而放棄,他想告訴他,他好耀眼,年少的所有追逐,只是為了實現觸及他的夢,哪怕只能追上一點,對當時的自己來說,能夠站在他的身邊,那也就足夠了。
 
  最後赤葦睜著眼,腦袋的千萬思緒都沒說出口,卻甚是真誠地說:「我感覺快哭了,木兔學長。」
 
  「欸、為什麼?」
  「因為你隨便地弄亂了我對青春的認知。」
  「什麼意思?唔,好吧、抱歉——」
 
  赤葦眨了眨眼,最後一股勁地把自己的腦袋砸在木兔的肩窩中,一動也不動的。
  木兔拍了拍赤葦的背,邊笑邊爽朗地說:「赤葦太像大人了啊,不用一直想著該做些什麼、不該做什麼,想做什麼就做吧。」
 
  「不是很像大人,我們本來就是大人。」赤葦埋著臉,從木兔的肩膀上傳出了悶悶的回答。
  「啊、對喔。」木兔彷若大夢初醒般地說。
 
  他們就這樣維持了好一陣子,直到木兔又再拍了拍赤葦的背,像在徵求他的同意地說:「所以啊,吶?赤葦?」
 
  赤葦沉默了一會,隨後才妥協似地吐了一口長氣,他沒有打算要抬起頭來了,整個人靠在木兔的肩上,平靜地說:「那你要一直都很耀眼才行。」
 
  木兔笑了笑,收緊了手臂把身前的人攬進懷裡,「那有什麼問題。」
 
 
 
 
 
 
後記:
此篇篇名取至安溥的《藍天白雲》內的其中一句歌詞。
這首歌是我覺得對「盡瘁」而言最好的呈現,像是往事已過多年,回過頭去檢視當時的癡迷,只留下一句:我曾經眼裡只有你。
 
其實本來是想寫木兔要結婚了、赤葦收到喜帖後的事,
真正的長大以後,發現他們兩個人都各自有了新的生活,回首去看當時的種種,赤葦才發覺他的世界原來真的、曾經只有木兔。
雖說跟此篇後來長成的模樣已經無關了(??)但我心目中ㄉ阿葦就是這種沉默而癡心的角色哇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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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暉Hu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