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輕狂枉少年

　　何文斌帶著何妤回家的時候，她的臉上還是一片慘白，他和她說了幾句話，要她不要擔心，但她只能表情呆滯的應個幾句。

　　何文斌不曉得這孩子懂了多少，一句不要擔心能有很多含意，他雖然是個彆扭的男人，可是他仍然在努力地想讓她覺得有安全感。

　　隔天早上，何文斌是被電視的聲音吵醒的，他迷迷糊糊地從房間走了出來，看見何妤正興奮地在沙發上踢著腳。何文斌溫吞地到廚房裡煎了兩顆蛋、烤了吐司，他們一起吃了早餐，然後何文斌坐在沙發的另一側，陪她看了一個早上的巧虎。

　　他想，小孩子這種生物真的是太單純了。你以為她會在意那些無理取鬧的咆哮，或是成人之間的愛恨糾結，然而她其實什麼也不在乎，她真正放在心上的，就只有早上的電視節目。

　　說到電視，小孩子可以看這麼多電視嗎？何文斌漫不經心地想著。

　　節目進了廣告，何妤依然坐在沙發上踢著腳，她專心地盯著電視，好像一點也不無聊似地。

　　何文斌突然地問：「昨天妳有嚇到嗎？」

　　何妤轉過頭來，一頭長髮亂糟糟地散在她的肩膀上。她眨了眨眼，看起來像是沒聽到何文斌剛才說的話。

　　「妳昨天有被嚇到嗎？」何文斌又問了一次。

　　何妤坐在那兒，沒想了很久，就立刻答了句：「有啊。」

　　她說完話，就又扭過頭繼續盯著電視，何文斌沒再說話，因為他不知道能說什麼。

　　他跟這個女兒總是沒話聊。

　　何立云雖然稱不上是愛說話的人，但她是個活潑的孩子，她知道該如何逗人開心，儘管她年紀還小，卻很能理解氣氛這回事。回想起來，何立云真是過分地善解人意了，體貼到讓何文斌都忘了當初怎麼捨得離開。

　　又或者其實他從沒真的捨下？他其實還是很在意舊街巷那扇鐵門背後的人們，否則他也不會到現在都還放心不下。

　　電視傳來了節目的片尾曲，何妤從沙發的另一頭朝他看了過來，眨了眨那雙大眼，用軟軟的聲音說：「爸爸，我想出去玩。」

　　何文斌很想休息，但他仍然點了點頭，因為上一次他拒絕了何妤，結果她哭了一個下午，活像他做了什麼罪該萬死的事，然後背叛了她一樣。

　　何妤從沙發上跳了下來，蹦蹦跳跳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給自己換了一套外出的衣服，然後又回到客廳。

　　何文斌帶著她到他唯一知悉的那個公園玩耍，不曉得是不是大中午的太陽正烈，遊樂設施附近沒什麼小孩子。何妤一個人爬上了溜滑梯，自個兒滑了下來，接著又蹦蹦跳跳地連續玩了好幾次才換到另個設施上。

　　何文斌坐在長椅上，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突然地想起了今早忘了刮鬍子。

　　他難得地很想抽菸，但他已經戒菸很久了，而且這裡是遊樂場，他實在不應該在一群幼苗的面前做一個不良的示範。

　　何文斌手插著口袋，眼神開始放了空，他一天下來大概有大多時候都處於這種狀態，有時候想想工作，有時候想想女兒，想來想去到最後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但是至少神經很放鬆。

　　他突然感覺到有人正朝著他走過來，於是一抬頭，恰好與一個女孩子對上眼。

　　何文斌認得這女孩，因為他昨天才看過，這女孩昨天目睹了林美玲和他的爭執——或者說，她目睹了林美玲對他單方面的咆哮，最後甚至安撫了林美玲，扶著她進了屋。

　　她肯定是美玲某個親密的人——何文斌快速地想著——大概是附近的鄰居吧。

　　女孩只是看著他，沒有說話，何文斌稍微點了點頭示意，將身子從長椅的中間挪了開來，像是要讓出一半的位置給女孩坐下。女孩坐了下來，過了許久後才開口說：「我叫做李瑾。」

　　「我是何立云的同學，剛好住那附近。」李瑾又接著說。

　　何文斌點了點頭——是啊，何立云確實也該這麼大了。李瑾伸長了腿，有些不確定地說：「你是何立云的爸爸吧？」

　　何文斌沒什麼說話，但仍舊點了點頭。

　　「那你……是很早就離開了嗎？因為我印象中沒什麼看過你。」

　　「嗯。」何文斌發出了短短的一個音承認了，儘管他的感知上已經感覺不到「早」是怎麼回事了，八年的時間可以被定義為是久，然而許多事都還歷歷在目，彷彿不過昨日。

　　他的生活一直都很規律，吃飯、睡覺、工作，即便他已經離開了巷子裡的那個家，他也依然繼續過活著。有時候時間錯亂，他也會以為自己仍然活在過去之中，從沒離開過。

　　「那你為什麼突然回來了？」李瑾又接著問。

　　何文斌側過臉看著李瑾，他不太確定這個孩子的意圖，甚至地說，他有點感覺被冒犯，然而李瑾的臉上卻沒有一絲慌忙，相反地，她看起來出奇的冷靜。

　　他撓了撓下巴，一瞬間又有些意外，大概是因為這孩子的態度太過認真了。

　　「我本來有事想和美玲談，後來聽說她最近在服喪，然後才知道……」

　　「才知道何立云的事。」

　　何文斌瞄了一眼李瑾，先吐了一口氣才說：「對。」

　　他們坐在長椅上，一起度過了片刻的沉默，何文斌伸長了腿，看樣子很難放鬆。何妤在他們的眼前晃呀晃的，來來回回地從一個設施跑到另外一個設施，李瑾指了指她，然後問：「你為什麼要一直帶著她？我是說——她應該跟這些事都沒有關係吧。」

　　何文斌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粗糙的觸感讓他不是很舒服地皺起了眉頭。他沉默了一會，最後才緩緩地說：「我還找不到人能替我照顧她。」

　　李瑾看著何妤，半張的嘴本來要說什麼，卻像是突然領會了什麼，所以沉默了下來。

　　正中午的陽光被隔絕在一大片的樹葉之外，讓他們勉強能在餘蔭之下感覺涼快，現場蟬鳴不絕，將此刻的沉默填補得沒有一點縫隙。何妤跑著跑著，突然絆著了自己的腳步，就這麼在他們面前跌倒了。

　　李瑾本想上前攙扶她坐起來，沒想到那小女孩自個兒站了起來，拍了拍自己的膝蓋和褲子，彷彿沒跌倒似地，又接著跑去玩其他的設施了。

　　何文斌同樣看著，遠遠地對著她喊了句小心一點。

　　「她……跟何立云很像。」李瑾說。「樣子或是個性。」

　　「我知道。」何文斌沒否認。

　　「你知道，呃，我可以……幫你看一下她。」李瑾搔了搔頭說。「如果你只是去談個話的話。」

　　何文斌看著她，像是有點反應不過來，李瑾又再說了一次，這回何文斌聽得很清楚，很難得地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他低著頭，低聲地說了句：「謝謝。」

　　「但是，那個……呃——」這個總是看起來意外冷靜的女孩此刻卻露出了一絲彆扭，她低著頭，揉了揉手腕，然後說：「雖然我不知道你們之前發生了什麼，我大概也不能說些什麼，但還是希望你……可以對美玲阿姨溫柔一點。」

　　「她是個好人。」李瑾說。

　　何文斌往椅背倒去，許久才吐出了一句：「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