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有幾天,李瑾都沒能睡個好覺,一來是她自己還沒適應台灣,光是氣候就可以讓她煎熬個一整天,再來因為時差的關係,她常常半夜醒過來,這一睜眼就可以讓她丟失睡意。有很多時候,她就這樣在床上躺到天亮,通常這期間她不會想太多事情,就只是放空,直到窗外透出一絲微亮。

 

  像這樣看一天的日起日落,李瑾心裡有很多感覺,她知道時間在走,不論發生了什麼,日子都還是會這樣過。她在美國時,有一半的時間都在忙著上課,當然閒暇的時間也是有的,她偶爾也和朋友出去,只是那樣的時間依然沒有多到可以讓她煩惱如何消遣。

 

  時間一旦慢了下來,李瑾就特別慌,儘管她這一趟回來其實還不到一個禮拜,但她心裡就是急,也許是對她這種勞碌命來說,只要閒下來,連呼吸都感覺要命了。但其實工作不是重點,忙碌也不是重點,重點是她要怎麼做才能自現實中抽離?那天她回來順便問了母親關於林美玲開麵店的事,母親叨叨絮絮地說了一堆,從店鋪剛開始設立,到後來生意好起來,日子一片明亮,眼看一切都要好起來了,結果突然來了場車禍,肇事的人也沒找到,店也就這樣關了快一個月了。

 

  而李瑾家的桌上還放著何立云帶回來的那盒點心盒,一點兒都沒被動過。

 

  自回來後,李瑾就有許多感覺矛盾的地方,人們看起來是在哀悼何立云,可老在她面前裝得像是何立云並沒有離開一樣,她也說不清大家究竟是念在她們打小一塊長大的份上,所以還想慈悲地給她留些餘地,還是大家其實也不忍直視這個事實。畢竟何立云太可惜了,車禍只是一閃神的事,就這麼帶走一條命,這麼完完整整的一個人。

 

  一天中午要去買午餐時,李瑾在樓下的轉角遇上了林硯,上回她光顧著和林美玲說話,一回神才發現林硯已經消失了,這會兒要想再道歉又顯得她怪客氣的,好在她還沒開口,林硯就先問了她:「買飯?」

 

  「哎。」李瑾一時沒反應過來,過了會才又接著說:「對,不過還沒想好買什麼。」

 

  「家裡沒煮?」林硯笑著說。「我還以為妳爸媽會巴著妳吃飯。」

 

  「他們一塊出去玩了,也不曉得是哪,反正我也不是不能自己弄。」李瑾說。她不記得林硯以前有那麼愛笑了,她突然感覺自己有些陰鬱,於是也禮貌地扯了扯嘴角。

 

  「那要不一起吃吧,我請妳。」林硯幽幽地說,順著李瑾的路和她一塊朝外走了出去。

  「一起吃是還可以,但我今天有記得帶錢。」李瑾提起了手擋在眉前,才稍微可以不那麼刺眼地看清前方的路。

  「妳……」林硯見她這樣,有些好笑地說,「妳是不是就是不習慣別人對妳好,好像會要妳的命。」

 

  李瑾沒說話,她注意到林硯的手上還提著袋水果,於是指了指說:「你有提著水果出門的習慣?」

  林硯啊了聲,舉起了一袋的蘋果,往裡頭瞧了瞧。「差點忘了,我媽要我拿去給柳爺爺。」

 

  李瑾張著嘴,一時間想不到能答些什麼,於是只好點點頭。柳爺爺是這個社區年紀最長的人了,腦袋和記性都不太好,他知道何立云家裡不好,直到國中了還一直買玩具給她。李瑾還小的時候,上學前總能看見柳爺爺坐在房子前看報,偶爾還可以看見他抽菸,後來他在浴室摔了跤,身體的問題便開始陸陸續續地冒了出來。

 

  沒人見過柳爺爺的其他家人,她也從來不知道為什麼柳爺爺只有一個人,畢竟能有的原因太多,李瑾沒想過去問。她茫然地盯著那袋水果,說也奇怪,小時候明明常見的,現在卻連他讀報懶洋洋的模樣都想不起來了。

 

  「你是不是滿閒的啊?」李瑾猛地抬起頭來,衝著林硯問了這麼一句莫名的話。

 

  「怎麼這樣說,現在是暑假耶。」林硯回答得很快:「我之前也是很忙的,期末剛結束啊。」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李瑾抱歉地笑了下。「我是想說你有空的話給我說說這陣子發生的事吧。」

 

  「這陣子是指哪些時間?」

  「就,我出國後的事吧。」李瑾想了一下說。

  「你什麼時候出的國?」

  「啊——」李瑾伸出了手指,想了一會,然後說:「三年前吧。」

 

  「那要講三天三夜啊。」林硯笑了出來,但神情上有些意外,他又拉長了說話的音節,有些吃驚地說:「但妳這三年都沒回來過?」

  李瑾嗯了聲,音量特別輕。林硯探下頭,像在斟酌著該怎麼說,最後語氣緩慢地說:「妳都……不想家的喔?過年怎麼辦啊?」

 

  「美國人也不過農曆年,其實感覺倒也沒那麼寂寞。」李瑾搔了搔頭說,「想當然是想,怕回來了再走會更想。」

  「哎,哪有這種話。」林硯用袋子撞了下李瑾的手臂。「回來了就是回來了,想看誰就看誰,講得像是這裡會把妳捲住一樣。」

 

  李瑾揉了揉被打的地方,沒有接話,倒是林硯又自個兒說起話來了,他手插著口袋,踢開了眼前的一顆石子說:「那妳想聽關於誰的?」

 

  其實這麼問倒也不是真的想知道些什麼,只是那會兒聽林美玲開店,以及她和何立云走出了何父的事,李瑾感覺自己就像是被扔到了一個很遠的地方,老與這裡格格不入。這空白的三年理所當然地是她與社區的隔閡,是無法自然填上的,可她也並不想就這麼落下這一段差距,那樣總叫她多少有些寂寞。

 

  說來說去,李瑾果然還是最在意何立云與林美玲的事,但就像她早些時間講的,談再多關於何立云的事又能如何,知道了她很好又能如何,他們終究不能改變人已經消失的事實。

 

  李瑾沒有意識地吐了一口長氣,然後說:「不然你就說下柳爺爺吧。」

 

  不曉得有沒有看出來李瑾在剛剛那幾秒內產生的糾結,林硯張開了嘴,才剛要說話,就被一聲玻璃摔碎的聲音打斷。他們愣了愣,下意識地轉過頭來看了看四周,那聲音悶悶地,聽起來和他們還有一段距離。這下子停止了談話,他們才隱隱約約聽見了遠處傳來的哭聲。社區裡有孩子的哭聲是件常事,但那哭聲要再厚一些,就像是個女人的聲音。

 

  一般來說,以李瑾的個性是不太會多管閒事的,可偏偏她還在猶豫時,林硯就已經邁開腳步了。她於是只好遲鈍地跟著林硯穿過眼前的街道,循著聲音的來源來到了他們熟悉的那個巷口,其實一路上離這聲音越近,李瑾的心裡越是不安,一直到終於可以看見那道灰色的鐵門了,她的心都還像是懸在空中。

 

  他們就站在小時候李瑾目送何立云回家的那道巷口,而哭聲從身前傳了過來。

 

  林美玲站在那兒,哭得撕心裂肺地,整張臉都紅了起來。站在她對面的是一名年長的男子,因為他們站得遠的關係,沒辦法看清楚男人的臉上是什麼表情。林硯臉色難看地指了指地上的東西,小聲地說:「剛剛的聲音應該就是那個。」

 

  順著林硯指的方向看去,可以看見男人和林美玲之間夾了一地的玻璃碎片——從碎片的形狀來看,那本來應該是個玻璃瓶的,只是不曉得是以什麼難看的方式碎裂在那。

 

  林美玲很顯然沒有注意到附近鄰居已經紛紛探出頭來了,她指著男人的臉,氣急敗壞地說:「你沒有良心!你不知羞恥!你要不要臉、你……」

 

  她罵著罵著,舌頭都纏在一起了,林美玲難過地嚥下了一口口水,舉起手來在男人的身上打了好幾個巴掌,男人沒有反應,林美玲於是又用力地推了他一把,男人身子一晃,才讓李瑾注意到有個孩子正站在男人的背後。那孩子一動也不動地,手還緊緊抓著男人背後的衣料。

 

  大概也是一時氣上心頭了,林美玲伸手就要抓那個孩子,可是男人伸手一擋沒讓林美玲碰到孩子,見狀她又更用力地砸了好幾個拳頭在男人的身上,近乎失控地說:「讓我看看啊!你在外面養的小孩哪裡比我們女兒漂亮了啊——給我看看啊!」

 

  男人雖沒有抵擋,可也沒有退讓,他就只是站在那,任憑林美玲怎麼打怎麼罵,他都不說話。林硯上前拉住了林美玲,她半是掙扎地跪倒在馬路上,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直到終於站近了,他們才可以看清男人的臉色是多麼難看,男人身後的孩子緊緊捏著男人的衣角,一張稚嫩清秀的臉上也沒有什麼血色。

 

  他們都站在那兒,氣氛於是一下子尷尬了起來。大概是因為情緒一下子收不回來,林美玲咬著下唇,眉眼皺在一塊,樣子看上去十分痛苦。李瑾蹲在她的旁邊,小聲地說了句先回家,然後半拉半扶地把林美玲從馬路上帶回了屋內。

 

  李瑾可以感覺得到林美玲的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她把林美玲安置在客廳的椅子上後,才發現林美玲的膝蓋已經被柏油路面磨破了皮,開始慢慢滲出了血來。李瑾見狀,起身拿了沾水的衛生紙稍微擦拭了傷口,她偷偷地觀察著林美玲的反應,但林美玲就像一具失了魂的軀體,眼神直直地望向某處,沒什麼表情。

 

  李瑾又低下頭來,她其實不難想像外面那個男人是誰,這輩子能夠讓林美玲起這麼大反應的人,大概也就一個何文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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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暉Hu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