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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號晚上八點的時候,外婆家的那條狗走了。

  於我來說,小黑就只是印象中那條老老的狗,牠被所有人形容得很誇張,是如何精壯如何兇悍,當然也就有多傲慢有多壞脾氣。我小的時候怕狗,屢屢當我們家開著那台老福特到了巷口,牠若是沒被關在前院裡,總會興奮的吠叫著,跑出來守在車門口,而我又總得等到我舅舅把牠拉走才敢下車。我表姊小的時候逼著我站得離牠近一點,我手還沒碰到牠就先氣哭了。


  就某方面來說,我想我的耐性也沒好上哪裏去,也許我還跟牠挺像的。


  今年我十六,牠在我外婆家待了近十五年,小黑幾乎和我一塊長大;等我大了些,終於敢伸手碰碰牠時,牠也已經活了八年,這是多麼長的一段隔閡啊,那時的牠還跑得動,我跟表姊有空就會牽著牠和另一隻土黃色的土狗去公園晃晃。

  後來過了沒多久,我記得我小學還沒畢業,土黃色的那隻狗就先死了,我長那麼大還沒參加過喪禮,對「死」這事尚是一知半解,那時候只覺得小黑肯定很寂寞,因為平時牠們都是一塊被關在一樓的儲藏室或是前院,那裡不算小,總歸來說還是一個窩,一直到傍晚牠們才會被放出來遛達。

  在那之後,整個儲藏室跟前院都是小黑的了,空間變大了,感覺卻變味了;我不禁想,也許因為我們是人類,太多的移情作用和想像,合理了我們自以為的浪漫,最後反倒成了娛樂自己的工具。

  一直到後來,小黑的下顎原先黑亮的毛髮開始灰白,也開始變得不太愛動,從以前遇上熟人總會掙扎著撲上對方的身子,到現在只是抬頭晃了晃尾巴,其實我們都早該知道,牠老了。

  印象中是我小學快畢業的時候,外婆的老家(也就是我媽和阿姨舅舅們的老家)被政府徵收了,幾十年的屋瓦房還有一片竹林往後就只能留在記憶裡,於現在的我來說,那已然是一道模糊的影子,影子裡有綠色的竹子和赭色的牆壁,與一進門便撲鼻而來的油蒜味;於我媽來說,那是她的童年,有田野有土路有鄉下的孩子,還有門前笑著的彌勒佛,那是一輩子的回憶。

  我阿姨說,當年房子拆除時,那時正下雨,找不到那條老狗的大家四處喊、四處找,最後到了老房子,才發現牠還待在前院,在那個牠待了將近十年的家,默默地就守在破損的屋簷下,一直到我舅舅用略帶台味的口吻說:「阿黑,這已經不是我們的家了,我們去新房子。」牠這才起身跟著離開。

  而我又不禁想,於小黑而言,記憶中的家又是什麼?

  是寂靜的儲藏室、是陽光會從挑高的窗子外洩入的早晨、是偶爾在前院趴在柵欄上潮流浪狗吠叫的習慣、是傍晚見大夥兒都回來會搖搖尾巴、是夜晚又歸於獨自的寂靜……

  後來搬進了公寓,牠老是不習慣,被關在小小的陽台裡,牠灰白的毛髮總使牠看起來格外憔悴,我阿姨於是把牠接走,養在她的店裡。

  牠的眼神在後來的幾年失去了當初的凜然,也許牠也知道,牠無法遷就我舅舅的公寓,卻也回不去有紅屋瓦的老家,牠就像是一隻失了歸屬的狗。


  牠死了的那個晚上,我表姊立刻就傳了Line跟我說了,在那之前,她更前些日子就先跟我說過了這回事,說是小黑病得嚴重,恐怕就快走了。我做了很多心理準備,但畢竟也不是天天住在一塊,我總以為我不會有太多的情緒波動,真要說恐怕還輪不到我難過。十五號的晚上,她和我說:「彤,小黑走了」

  舅媽拍了一張牠的最後一張照片,那時牠已經沒有力氣了,只是躺在墊子上,冬天的晚上那麼冷,他們在牠的身上蓋了一件毯子。他們替牠誦經、替牠祈福,大家知道牠就快走了,於是都聚在店裡,他們說小黑只掙扎了一下,接著就去了另外一個世界了。


  相片中的小黑眼睛微睜,看起來就快睡著了,他們說臨走前的牠哭了,用牠紅透的眼眶。

  可是牠怎麼會流淚?難道是牠也能讀懂人類複雜的情感,讀懂牠流離失所的記憶,讀懂這十五年的光陰,甚至讀懂我們臉上的淚。


  我總是想著,或許又是移情作用作祟,更或許牠真的讀懂了,
  讀懂了「一家人」的定義,也讀懂了所謂「生命」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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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暉Hu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